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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

作品以一个猎人的行猎为线索,刻画了地主、管家、磨房主妇、城镇医生、贵族知识分子、农奴、农家孩子等众多的人物形象,真实地展现了农奴制背景下外省城乡各阶层人民的生活风貌。  

邻居拉齐洛夫

秋天的山鹬常常栖息在古老的菩提树园子里,在奥廖尔省,这种园子多得不计其数。我们的先人在选择安居地点时,必然要开出两三俄亩的好地建造有菩提树林荫道的果园。
过了50年,多则70年,这些庄园,即所谓的“贵族之家”就渐渐地失去了:房倒屋塌了,或是拆毁变卖了,就连附建的石屋也都变成了一堆堆废墟,苹果树都枯死了,被当成了木柴,那些栅栏和篱笆也都消失殆尽了。
只有这些菩提树依然欣欣向荣,如今它们的周围已整出一片片耕地,现在正向我们这些轻浮的后人讲述着“早已长眠的父辈”的创业事迹。
这样的老菩提树是上好的树木……就连俄罗斯最无情的农民也怜惜它。它的叶子很小,异常的茁壮的树枝强劲地覆盖四方,树下形成一片沁人心脾的绿荫。
有一次,我同涅尔默莱在野外打山鹑,我发现路旁有一座荒废的园子,就向它走去。刚踏进林子,便有一只山鹬“扑啦啦”地从灌木丛腾空而起,我立刻开了一枪,一瞬间,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有人尖叫了一声,一个姑娘惊慌的脸从树后露了一下,转瞬便躲开了。
涅尔默莱飞奔来说道:“您怎么能在这里开枪啊,这儿有一位地主住着呢!”
没等我答言,就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留着小胡子的高个子的人从林子里跑出来,带着不满意的神情站到我的面前。我竭力道歉,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并且把在他的领地上射下的鸟奉送给他。
“好吧,”他微笑地对我说,“我就收下您的猎物,但是有一个条件:请您在寒舍用餐。”
说心里话,我不怎么乐意接受他的邀请,但是拒绝又不礼貌。
“我是这儿的地主,是您的邻居,敝姓拉齐洛夫,您可能也有耳闻吧,”我的新相识接着说道,“今天是礼拜天,舍下的饭菜也许还像点样,否则我就不敢冒昧相邀了。”
我用在这种场合下常说的客套话寒暄了一番,就跟着他走了,刚刚打扫的小路很快地引着我们走出了菩提树林。我们走进一个菜园,在一片老苹果树和茂盛的醋栗丛之间,长着一棵棵圆圆的浅绿色的白菜;蛇醉草弯弯曲曲地在杆子上攀援直上;绕着干豌豆藤的密密麻麻的干树枝立在菜畦里;又大又扁的南瓜像躺在地上打滚;一条条黄瓜在沾满灰尘的带菱角的叶子下面都熟了;高大的荨麻站在篱笆旁随风摇曳;有两三处长着一丛丛一花草:鞑靼、忍冬、接骨木、野蔷薇——那是旧日“花坛”的遗物;有一个小鱼池,盛满了有点儿发红的黏糊糊的水,旁边有一口井,四周布满小水坑,一只只鸭子就在水坑中拍水游玩;在草地上,一只狗全身颤抖着、眯着眼睛啃骨
头;一头花斑母牛在懒洋洋地吃草,不时卷起尾巴驱赶瘦脊背上的牛蝇。
小路拐向了一边,在粗大的爆竹柳和笔直的白桦树后面,出
现了一幢松木板盖的老式房子,屋前还有歪斜的台阶,拉齐洛夫在这儿停住了脚步。“不过,”他善意地瞧了瞧我的神情,说道,“我刚才仔细想了一下,也许您并不乐意到舍下来,要真这样的话……”我没等他说完,便坚决反对他刚才说的话,表示自己非常愿
意在他府上用餐。“好,请吧!”我们进了房间,一个身穿蓝色厚呢子长外衣的年轻仆人在台
阶上欢迎我们。拉齐洛夫立即吩咐他拿伏特加酒招待涅尔默莱,我的猎人向着这慷慨的施主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我们穿过贴着五颜六色的图画、挂着许多鸟笼子的前室,走进一个不很大的房间,这是拉齐洛夫的书房。我脱下猎装,把猎枪放在屋角,那个年轻仆人手脚麻利地帮我掸掉灰尘。
“好了,咱们就去客厅吧,”拉齐洛夫亲切地说,“我介绍您和家母相见。”
我跟着他走进客厅,客厅中央摆着长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位身材不太高的老太太。她身穿咖啡色衣服,戴着白色便帽,面孔慈祥而瘦削,眼神忧伤而怯懦。
“哦,妈妈,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邻居先生。”老太太欠欠身,向我施个礼,那双枯瘦的手仍没有放下那像
袋子一样的粗毛线手提包。“您光临寒舍很久了吗?”她眨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我。“不,刚到。”“打算在此久住吗?”“我想住到冬天。”老太太静默了,不再说话。“这一位,”拉齐洛夫指着一个又高又瘦的人,向我介绍
说我刚才走进房间时没有注意到这人“这位是费多尔·米海伊奇……喂,费多尔,快把你的技艺给客人展示一下吧,你干吗躲到角落里去呢?”
费多尔·米海伊奇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从窗台上取过一把蹩脚的小提琴,拿起弓子,但是不按通常的手法握住弓的末端,而是握着弓子的中段。把小提琴抵在胸前,闭起双眼,把琴弦拉得吱吱直响,边哼边跳。
看上去他大概有70岁,又长又肥的粗布外套在瘦骨嶙峋的身上可悲地摆动着。他卖力地跳着,那颗光秃秃的小脑壳有时夸张地摇晃着,有时又无力地微微颤动着,伸长青筋裸露的脖子,踏着舞步,偶尔显然很费劲地屈起双膝,他那掉光牙的嘴巴发出苍老的歌声。拉齐洛夫大概从我的表情上看出,费多尔的“技艺”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快乐。
“好了.老爷子,行了,”主人说道,“你可以去‘犒劳’自己一下了。”
费多尔·米海伊奇立刻把小提琴搁回窗台,先给我这个客人鞠了躬,接着又依次给老太太和拉齐洛夫鞠了躬,随后就出去了。
“他原先也是个地主,”我的新朋友接着说,“而且还挺有钱,可是被他折腾破产了,现在只好住在我家……当年他在省里可算是头号的风流哥儿:抢了两个男人的老婆,家里养着歌手,他自己唱歌跳舞也是行家……您要不要来点儿伏特加?饭菜都摆好了。”
一个妙龄姑娘走进房间,就是我在园里见了一眼的。
“这位是奥丽娅!”拉齐洛夫略转一下头说,“请多关照……好,我们去吃饭吧!”
我们走到餐厅就座,这期间,那个因受到“犒劳”而两眼发亮、鼻子发红的费多尔·米海伊奇唱起了《让胜利之雷响起》这首歌。他们在屋角为他单独放了一张没铺桌布的小桌子,摆着餐具。这个可怜的老头儿比较邋遢,因此让他离大家远一点。他先画了个十字,叹了口气,然后如鲨鱼似的吞咽起来。
饭菜确实不错,由于是礼拜天,自然少不了果子冻和那种名之为“西班牙之风”的甜点心。刚一落座进餐,这位拉齐洛夫,曾在陆军兵团干过十几年并到过土耳其的主人,便天南地北地大侃起来。
我装作洗耳恭听,悄悄地打量着奥丽娅。奥丽娅并不十分漂亮,但那坚毅而娴静的神情,宽阔而白皙的前额,浓密的头发,特别是那对不是很大的褐色的眼睛,显得清朗、聪颖而有生气。不管是谁处在我今天这种场合,看了都要惊讶。她似乎很专心地听着拉齐洛夫的每句话,她脸上所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盎然的兴趣,而且还有一种热情的关注。
论岁数拉齐洛夫可以做奥丽娅的父亲,他称呼她时用“你”,所以我立即猜测出她不是他的女儿。在谈话中,当提到他已故的妻子时,他指着奥丽娅说:“就是她的姐姐。”奥丽娅立刻红了脸,垂下了眼睛。看到她的样子,拉齐洛夫沉默了一会儿,便转换了话题。
老太太在用餐的时候一直没说话,也很少吃东西,也没有向我这个客人敬酒劝菜。她的脸上总是流露出一种畏缩的、失望的期待神情,同时还有一种暮年的忧伤,令人心酸。快散席的时候,费多尔·米海伊奇本想为我们唱支祝颂歌,但是拉齐洛夫瞧了我一眼,便叫他不要唱了。老头儿抹抹嘴唇,眨眨眼睛,鞠了个躬,又坐了,可只坐了一个椅子边儿。饭后,我跟拉齐洛夫回到他的书房。
凡是执著于一种念头或者痴迷于一种欲望的人,在举止谈吐上必然可以看到某种共同点,表面上亦有相似之处,无论他们在品性、能力、社会地位与教养方面有多少不同。我越是留意观察拉齐洛夫,就越发觉得他就属于这一类人。他谈论收成、割草、战争、县城里的流言蜚语,以及近期的选举,总是那么头头是道、意趣盎然。但是突然间又连声叹息,像一个被繁忙劳动搞得疲惫不堪的人一下子瘫倒在安乐椅里,用手有气无力地抹抹脸。
他那颗善良又温暖的心洋溢着火热而真诚的情感。特别令我惊奇的是,我看不出来他对什么事情有特殊热情。比如对吃喝、对打猎、对库尔斯克的夜莺、对患癫病的鸽子、对俄罗斯文学、对省城或大都会的旅游、对造纸厂和制糖厂、对豪华的亭台楼阁……对这一切都没有兴趣。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主呢?”我暗想。然而他绝非那种装得闷闷不乐和牢骚满腹之人,相反,他对人总是十分殷勤热情,结交和亲近每一个相遇的人。然而,您还可以感觉到:他跟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知心朋友,真正地深交。这并不是因为他不
需要别人,而是因为他把一切都埋在心里。我细细地观察着他,还真想象不出他现在或者过去某个时候是个幸福的人。他不是美男子,但是在他的眼神里、微笑里,乃至全身,都蕴含着一种非凡的魅力。因此,我想更进一步地了解他,喜欢他。固然他有时也暴露出地主和乡下人的本性,然而他毕竟是一个好人。
我们刚谈到新任的县长,忽然门口传来奥丽娅的声音:“茶备好了。”
我们回到客厅,费多尔·米海伊奇仍旧坐在窗户和门中间的角落里,谦卑地缩着脚,拉齐洛夫的母亲在那里织袜子。窗子是敞开着的,从园子里飘来秋天的清爽气息和苹果的芳香。奥丽娅忙着斟茶,这会儿,我比用餐时更加仔细地打量她。她同一般城里的姑娘一样,很少说话,至少我看不出她是个在空虚无聊时感到苦闷,同时又想说些好听的话的人。她不做好像充溢着难言之隐的叹息,不低着头乱翻眼睛,也不做那种带幻想味道的、用意不明的微笑。她显得安详而娴静,如同一个经历过大喜或大悲后正在休息的人、她的步态、举止果断而又洒脱,她很让我喜欢。
我和拉齐洛夫又侃起来,我已经记不清我们怎么就得出了一个人所共知的情况:即一些最无关紧要的小事往往比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给人的印象更深。
“是的,”拉齐洛夫说,“这一点我曾亲身体会。您知道,我有过妻子。但是共同生活没有多少……才3年,她便死于难产。当时我想,我活不下去了。我悲痛欲绝、欲哭无泪,就跟痴呆一样。我们给她穿好衣服,放在灵床上,就在这间屋子里。神父来了.还有几个教堂执事,他们唱起了安魂曲、祈祷、焚香、我叩头行礼,可是掉不下一滴眼泪。我的心好像石化了,脑袋也是这样,全身沉重极了。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您相信吗?夜里我居然还睡着了!第二天清晨我走到妻子遗体那儿,那时候是夏天,太阳从她的脚照到头,明亮亮的。突然我看到……您猜怎么着?她有一只眼睛没有全闭上,有一只苍蝇在那只眼睛上爬……我一下子栽倒在地,苏醒之后我就哭了起来,哭呀哭呀.再也控制不住了……”
拉齐洛夫静默了,我看看他,又看看奥丽娅……我永远忘不了她的表情。老太太把袜子搁在膝上,从手提包里掏出手绢儿,偷偷地擦眼泪。费多尔·米海伊奇蓦地站起来,抓过他的小提琴,扯着沙哑而古怪的嗓音唱起歌来。他也许是想让我们高兴点儿,但是一听他的歌声,我们都哆嗦了一下,拉齐洛夫立刻叫他停下了。
“不过,”他接着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去不复返。而且终归……现在人世上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这话可能是伏尔泰说的吧?”他连忙补充道。
“是的,”我答道,“当然是这样的。而且一切不幸都可忍受过去,世上没有摆脱不了的困境。”
“您这样认为吗?”拉齐洛夫问道,“也许.您是对的。记得我在土耳其时,有一次躺在医院里,已经半死不活的了,我因创口感染而发起热病。唉,我们住的那家医院条件太差了,战争时期,这样就该感谢老天爷了!忽然又送来一批伤病员.把他们往哪儿安排呢?医生跑来跑去,就是找不到地方。”
“后来他走到我身边,问助手:‘他还活着吗?’
“助手回答说:‘早上还是活的。’”
“医生弯下腰来听了听我还在呼吸,这位仁兄不耐烦了,说:‘这个家伙快完了,马上就要死的,不过只是拖延时间,白占着地方,妨碍别人。’”
“我心想,‘完了,我要完蛋了……’可是我竟恢复了健康,一直活到现在呢!可见您的话是对的。”
“无论任何情况下我这样说都是对的,即使那时您真的死了,那您依旧是解脱了困境。”
“那当然,当然,”他附和着,用手重重地在桌上拍了一下,“只要下定决心……在逆境中有什么意思呢?何必耽搁拖延呢……”
奥丽娅听到这里,一下子站起来,向园子走去了。
“喂,费多尔,跳个舞吧!”拉齐洛夫喊道。
费多尔一跃而起,踏着华丽别致的舞步在房间里跳起来,那种舞步就如大家熟悉的“山羊”在驯服的狗熊身旁表演时一样。他边跳边唱了起来:“在我家大门旁……”
门外传来了一辆赛跑马车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肩宽背阔、体格结实的老头儿—一独院地主奥夫谢里科夫人走进房间。由于奥夫谢里科夫是一位出色的特殊人物,所以我将在另外一篇中再详细地谈他。
眼前我再补充几句: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涅尔默莱就出去打猎了,打过猎就回家了。过了一个星期,我再次去拉齐洛夫家里,但是没见到他和奥丽娅。又过了两个星期,我听说拉齐洛夫突然失踪了,撇下了年迈的母亲,带着他的小姨子不知到何处去了,此事弄得满城风雨。直到此时,我才彻底明白在拉齐洛夫谈到他妻子时,奥丽娅脸上流露出的那种表情。那种表情不单单是同情,还有一种嫉妒之情。
我在离开乡村之前又去拜望了拉齐洛夫的老母亲,我在那间客厅里见到了她,她正和费多尔·米海伊奇玩“捉傻瓜”的纸牌游戏。
“令郎有消息吗?”最后我问她。
老人大哭起来了、以后我就再也没向她打听拉齐洛夫的消息。